SHAOXINGMINJIN  2014·4


 

绍兴“司马迁”胡世庆

□王友仁

          

  一个人一辈子只干一个工作的多了去了,而一辈子只干一件事,进一步说,只写一部书的人,则殊为罕见。
  一般而言,这个人,一定是个奇人;这部书,一定是部不一般的书。
  胡世庆,一个农民,一介草根,一生处江湖之远,而潜心著春秋。
  为此,他穷一生之力,而著成一部百万余字的《中国文化通史》,六易其稿,力求完美,享誉海内外。
  2014年10月2日,他安静地走了,正如他安静淡泊的一生,享年71岁。
                其人一生堪传奇

  71岁的胡世庆走了。疾病让他的诸多计划随着生命戛然而止。
  他的临终遗言是“丧事从简,不举行追悼仪式”。夫人董学文遵照遗言,只在报纸上刊登了一个讣告。
  一则小小的讣告,却引来络绎不绝的吊唁人群,从灌煤气的草根文史爱好者,到专家学者,花圈、花篮多达100多个,摆满了并不宽阔的居前小区空地。而报章和网络上,更是自发地刊登纪念他的文字。
  “学文望节哀,世庆是位难得的学者,学问做得深,文化界红学界将会永记这位奇人,因为他的专注与刻苦是少见的。”著名画家吴山明给董学文发来唁电。
  胡世庆,1944年生,绍兴柯桥区湖塘人,农民,少而失学。但他爱书成痴。少时,只要手上一有闲钱,半夜起程,沿着杭甬铁路走到杭州去看书。也曾站在太阳底下,头戴大笠帽,任汗水从头一直淌到脚跟,一心只读书。“除非万不得已,每天坐在书案前的时间至少须达到12个小时。”胡世庆自我规定道。
  “在20岁前,得蒙于立群、丰子恺诸前辈不弃,亲赐教诲,循循不已……”胡世庆写道。
  14岁的胡世庆,看到一份高中的语文试卷上面有一篇宋玉写的《登徒子好色赋》,便把它翻译了出来,放胆写信给时任中科院院长的郭沫若。郭老回信夸奖他的译文。由于郭沫若先生的回信信封上有“中国科学院”字样,来信在当地引起了不小震动,在那个年代也无形中保护了世庆。
  胡世庆还把自己画的画寄给时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丰子恺。丰子恺给胡世庆写来了热情洋溢的信,还附新作两幅。此后,胡世庆与丰子恺通信长达14年,丰老指出胡世庆有阅读古籍能力,文字也较精通,但是兴趣太广,没有专攻。受此点拨,胡世庆决心将精力集中于文史研究。
  胡世庆为缅怀两位恩师,将书房取名为“怀郭”和“思丰”。
  “没有科班出身的背景,世庆做学问喜欢交教授专家朋友,他常常写信或上门向专家学者求教,包括刘海粟、钱君 、张岱年、尹瘦石、任继愈,等等,这些大师很愿意帮助后生,都予以回复,世庆因此受益匪浅。”董学文说,世庆的通讯录上有500多个专家学者的名字,涉及文史哲、科技、经济和社会等各方面。
  胡世庆后因出版《中国文化通史》而名噪一时,但他大隐隐于市,性情淡泊,疏于应酬,不大愿为学问之外的事花费时间,连柯桥区高级人才每年可享受的免费体检,他也放弃。
  “我还是‘奇’了一回,对于胡世庆的简朴与淡定:他身着一件洗褪了色的灰白上衣,右手攥着一只黑色手提包,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龙山宾馆大厅的一侧,没有相熟知交的人与他攀谈,他略略地显出一种无所适从的窘迫。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偶尔挪动一下他那穿着布鞋的双足。四下里偶尔总能听到旁人的私语:那位便是胡世庆!”后辈王锦忠曾撰文这样描绘胡世庆先生的形象。
  友人胡文炜回忆,上世纪80年代中叶,他登门向胡世庆请教红学研究问题。不知怎地,两人提及红学专家胡文彬,胡世庆告诉他:胡文彬先生人极好,你要多向他请教,盯牢他。
  胡世庆的夫人董学文经营着一家五星级旅行社,是位远近闻名的女强人。但是董学文说,别看世庆终日埋首书案,他精通文化,知识博杂,对书画收藏鉴定颇有眼力,许多人上门请他鉴定,人家看走眼的,他就以平价购入,如今这些书画价值不菲,收益不比她做旅游差。
              寂寞如饴著史书
  胡世庆出名极早,可追溯到上世纪80年代初。
  彼时,农民胡世庆在全国刊物上发表了好几篇有关《红楼梦》和历史研究的论文,一时引起全国媒体的关注。1982年4月,《时代的报告》推出了以《农民红学家》为题的长篇报告文学,将38岁的胡世庆推至荣誉的巅峰。
  随后,《人民日报》、《羊城晚报》等分别发表署名文章,对如何宣传胡世庆提出不同看法。1983年的《新闻战线》则刊登了《关于农民红学家报道事件的调查》。文章在肯定胡世庆的自学精神,肯定论文有一定水平的同时,对他是否可以称“家”提出异议。
  外界纷纷扰扰,胡世庆却异常平静,依然埋首书案。
  “我觉得他是看穿了,毕竟看多了史书。”董学文说,他的名片上从来只有七个字“中国农民胡世庆”。
  不过却有一件小事,让胡世庆难以释怀,甚至引发他编写一本《中国文化通史》的念头。
  一次,胡世庆去一绍兴学者家里,巧遇一个中学校长和一个日本人在座。那位学者展示一幅书法,上有“司马温公”的字样。校长不解地问:“司马温公是谁?”“司马温公就是贵国宋朝的司马光!”日本人答,言语中流露出一丝鄙夷。
  胡世庆的心如被利刃刺了一下:身为中国人,居然不懂中国历史文化,可谓颜面尽失,能否编写一本中国文化史,让更多国人了解自己民族的文化。
  只是,以一己之力编纂一部文化工具书,谈何容易,这是一项卷帙浩繁的大工程。白寿彝教授主编《中国通史》,曾经组织500多位专家,历时20年之久,才完成了全套12卷。
  “世庆是一个简单专注的人,过日子极其简朴,做学问又极其专注,认准目标排除万难向前进。而且自幼苦读,后得名家的指点,又帮人整理过中医、文史、地理等方面的书稿,摸索出了撰写学术专著的方法,这些都是他编纂一部文化史的底气。”董学文说。
  1988年,胡世庆在《云南民族学院学报》上发表文章,题为《关于撰写〈中国文化发展史简编〉的设想》,这不仅是设想,更是宣言,旨在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在文中写道:“撰写一部《中国文化发展史》,揭示中国文化的起源、衍化、模式、趋向和成就,探索中华腾飞的起点在哪里,实在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文末,他写道:“撰此中国文化发展史不免有不自量力之诮,但和氏之璧名世总须有人预为抛砖,因此只好奋不顾身。”
  从此,奋不顾身的胡世庆开始了由妻子养家糊口,自己专心致志编史的漫长人生。
  彼时的胡家住在柯桥一间只有10多平方米的集体宿舍里。楼外是车如川人如海、商市勃发的中国轻纺城,楼内,他读书、摘录、考据、写作,对中国漫长的文化线进行细致的梳理。“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搞学术研究,需要海量的资料和信息。胡世庆走进浙江图书馆查阅文献,去的次数太多了,图书馆的工作人员都知道了他的底细,无不为他的精神所折服,他们热情地向他介绍最新的馆藏书籍。一次,胡世庆看到一则关于马圈湾纸的考古信息,称马圈湾纸的出现比史书上所载的蔡伦造纸要早170年。他反复研究有关资料,向专家学者写信求教,将史料都吃透了,分析归纳出了新的结论,写进了著作。
  “所谓笑骂由它笑骂,好书我自写之。其中甘苦很难用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胡世庆写道。
               平生得意更如此
  1991年,胡世庆的《中国文化通史》由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出版。1996年,浙江大学出版社又出版这本书,并两次再版。
  “在短暂的心情轻松之后”,胡世庆开始了对书籍的增删润色,精益求精,他修正原书的不够确切、不够客观的词句和其他各类差错,补订原书的薄弱环节。
  2005年,胡世庆的《中国文化通史》由台湾三民书局结集出版,后又出两个版本——增订版和2011年版。
  截至目前,《中国文化通史》共出版了六版。从初版的80万字,到第六版的160万字,凝聚了胡世庆半世心血。
  胡世庆谦称自己距“旧学邃密,新知深沉”很远。但作为编著者,他遵循这样的训条:史之为文,切忌浮辞。他还服膺克罗齐的一句名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故而他进一步确认,史书的主要功用在于经世资治,所以史书必须面对全社会,应当记得最大多数的读者。
  为了厘清头绪纷纭的中国文化史现象,胡世庆考据与综合并重,将历史上的文化现象进行分门别类,内容包括人文地理、经济、政治、社会生活、学术、宗教、科技、文艺、语言文字和图书文献、少数民族、中外交流等11篇共46节,以浓缩的篇幅,全方位多角度地展示中国传统文化历史。
  时代在前进,社会在发展,文化在繁衍。胡世庆与时俱进地不断修订着《中国文化通史》,他每修正一页,可能要查找上百本书,要跑无数趟图书馆。连一直无私支持丈夫的董学文也忍不住埋怨:“这样下去,何日是尽头。”
  记者注意到,董学文捧出的六个版本《中国文化通史》,多有胡世庆红蓝笔迹,工工整整写在书上,这些是需要修正的内容。视著作与生命为一体的胡世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戴着老花镜校正《中国文化通史》,他在纸上写了6个问题,需要再搞清楚,准备再版时修正。他希望流传于世的是一部经典。
  从20世纪初至今研究中国文化史的学者已形成一个庞大的群体,出版的著作也可谓汗牛充栋。胡世庆编撰《中国文化通史》放在全国的坐标系里,又重量几何?
  已故北大教授、国学大师汤一介曾这样评价此书:胡世庆先生撰写的《中国文化通史》,历时二十余年,用力之勤,涉猎之广,是一部难得的佳作。
  台湾三民书局认为,此书是目前海峡两岸由个人独立完成的有关中国文化史系统最完整、内容最精要、观点也比较平实的专著。
  “皓首穷经写作一本著作,值得吗?”这是胡世庆生前经常被问到的问题。
  “60岁前,竟撰成《中国文化通史》百万余言,总括宇内,包举上下,彰显列祖列宗之功业,阐扬尽善尽美之和气,极合节奏越来越快的现代读书界的需求,颇获通人许可。平生之得意更如此。”胡世庆答。
  “平生之得意更如此”的胡世庆,总归留下了几许遗憾。
  “他生前最大心愿是《中国文化通史》能够在国内权威出版社出版。”董学文含泪说。(本文选自《绍兴日报》2014年10月15日“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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