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OXINGMINJIN   2010·2


 

庄子养生卮言

□柴中元

  《庄子》是论道之书,此为人所共知;但“道之真以治身”这论道大旨,竟被忽视。
  “治身”即养生,这是言道之用;若论道之质,想看看不见,想听听不到,想摸摸不着,人凭感官,无从察知,完全抽象,竟是个无,要说是无,可又存在,果真存在,便是个有,既无亦有,既有亦无,故曰:“齐一”,亦即“无有一无有”,无有不可名,强而名之,又称为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是世界源起、经历、程序和将来。探究源起和将来,明白流变之规律,从而顺乎自然,求得天人同步,以冀保生、全身、养亲、尽年,这从认识上来说,便是达生;从行动上来说,叫作养生;从过程上来说,即是修道;从结果上来说,称为得道。故“达生、养生、修道、得道”八字,是《庄子》一书的关键词;而“至道养生”一词,便是此书之灵魂。
  养生之道古人称为至道,这有我国最早的养生学专著《天下至道谈》这一书名可作为外证。在《庄子》中,内证比比皆是,不烦赘引。若问为什么称其为至道,此引《大宗师》开篇第一句:“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至矣”可以作答。《道德经》也张口便说:“道可道,非常道”,究其意,无非也是在强调这个道具有最高、最深、最广、最大、最幽、最玄、最久、最远之特性而已,综合这些词,无论从时间上来说,还是从空间上来说,都有到顶、触底、无限、无止、无穷、无尽之含义。所以举世认为,老、庄两家之论道,其实相同,故老庄并称,成为当时出世派学者之代表,后世则以之为道家之领袖,道教则是作为本土文化的道家思想日益扩大之后派生出来的宗教,而庄子,实是华夏养生学的奠基者,其著对中医养生学,自亦具有不可低估的影响,因为这是源头。
  作者晚年穷经,历经寒暑十余载而有所一得,就是感到《庄子》之解读,必须从养生着眼、从养生切入,才能明大旨、握大纲、窥全貌、得真旨,此认识之来,是即秉此。
  说到解读,我认为,这是着手“庄学”研究之前,亟须先加认真思考的问题,对此,有二点觉得必须郑重提出谈一谈。
  一、《秋水》说:“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这无论就治学方法来说,就解读《庄子》来说,都是金针渡人之语。惜前人未加重视,故于训诂,虽勤且博,未免疏忽大旨,昧于义理,遂如冻蝇钻纸,终不出头;而近人之于大旨,放言无忌,足显大胆,但训诂不究,刺言取义,根本不把“强古人之语就我说”当回事(有些侃谈,简直信口开河)。治学如此,二皆有失,其弊是难使传统文化之精粹发扬光大,反使国学水平日趋于衰落,这对提高国民人文素质,极为不利。若究其因(古姑不论),值得注意,有一点很重要,即阶级斗争烙印已影响了整整一代学者的治学。这个问题,六十年代前后,最为明显。当时,搞学术先政治挂帅,对古人也宁左勿右,成为风尚,遂使庄子这个“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屦,槁颈黄馘”的贫民,也戴上了“奴隶主阶级唯一代表”的帽子,遭到笔伐,受到了“精神坠落”,“思想毒性最烈”,“花岗岩脑袋”、“企图毁灭社会制度”等等的批判。虽现在政治清明,但积重难返,影响所及,余波迄今未绝,我们随便翻翻有关庄子的新书,仍常见“消极”、“反动”、“摒弃社会文明与进步”等一些搞阶级斗争上纲上线时习用的词语。这些学者,象是戴了付红眼镜,看东西样样红,有如鲁迅之谈《红楼梦》,“经学家从中看到的是易,理学家从中看到的是淫”,彼从《庄子》中,看到的自是谈政治,这在近代学者们,是乘坐惯了的便车:大家都这样,自然不会错,治学既省力,又显出进步,至少避了“白专”之嫌,何乐而不为。可是庄子重养生、轻政治,反对不在其位而谋其政,一听问政谈政心就烦,且不为利动,不愿做官,安贫乐道,投身所好,把修道缮性、悟道体道、无为治身、养生尽年作为了毕身之事业,这事明明白白,毕竟是史实。
  二、做任何学问,都必须先从宏观着眼,用鸟瞰法看其大势,在总体上把握好一个正确方向。《庄子》解译,亦不外此。基此认识以究《庄子》产生的时代背景,我们应该看到:春秋战国时,诸子蜂起,百家争鸣,方术枝蔓,学说分歧,但约之不外出世、入世两大派。杨朱、老子、列子、詹何、庄子等属前者;孔子、墨子、孟子、荀子、韩非子等属后者。在群雄逐鹿,战火纷飞,争斗剧烈,政局动荡,百姓涂炭,民不聊生的社会历史条件下,堪称人类精英的上述有识之士,既渴望、企盼天下太平、生活安定,也眷恋、追求人类知识的终极价值和人生在世的最大目标。但围绕修、齐、治、平这一当时的热门话题,对治身治国,孰为根本?看法相反,观点对立:出世派以治身养生为根本、尚无为;入世派以治国理政为根本,倡有为。作为出世派代表人物之一的庄子,重视养生,轻视政治,“无位不怍”,不愿入仕,将修道悟道、体道缮性作为了毕生之事业,这在《庄子》中有内证,在《世纪》中有外证,毋须置辨。《吕览》说“楚王问为国于詹子。詹子对曰:‘何闻为身,不闻为国’。”究其所因,这显然也是出于“为国之本在于为身”的理念。此种理念,是非姑不论。但必须承认,正是此种理念,才成就、造就了出世派学者在求索、认识、阐释世界本原、本质、归宿、规律上的伟业和辉煌,而《庄子》就是这方面的杰出代表作。对这样一本书,我们如从政治角度切入,竟着重去看他在谈什么样的人配作帝王等政论,这就带来了一个解读方法所必须加以认真思考的问题。
  我知道:如说《庄子》中有有关养生的内容,这人人都会认同;今说《庄子》本是一本养生学专著,恐怕就没一人会认同。所以,话应说得更完整些,即:《庄子》是一本从形而上角度论述养生之专著,考虑到有些人还是会不明白,不妨再做些解释:《易经》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说是从形而上角度论述养生之专著,也就是说,这是一本从道的角度来论述养生之专著,这样说,有点悟性的人,想来当会有所领悟了,因为《庄子》是一本论道之书,这一点素无异义。
  问题是,《让王》篇“道之真以治身”之明文,并未引起治庄者应有的注重。就古籍看,治身、养生、卫生、摄身、乃至养性这些词,几乎就是同义词。所以,简单直截地说《庄子》是养生学专著,本来就没什么可奇怪的,而人们对此竟说了都还不能明白,这便是《庄子》大旨不明于世之铁证。
  春秋战国之际,把养生看作为修、齐、治、平之根本,是当时出世派精英的共识,而《庄子》正是该派中人探求人生终极价值而思想深刻、论述精详之代表作。煌煌大著,冠盖百家,为三玄之一,居六才子书之首,有南华真经之称,受历代文豪推崇,有“传统文化瑰宝”之说,此均非偶然。因研究者日众,有关专著,早数以百计,形成为了一门专门学问(即庄学),渐而走向国外,在日、美、英、德等国,现都已有人在研究,所以近又有了“世界性名著”的说法,并成为了目前国学热中之亮点。但庄子迄今尚乏普适性,其原因,“世称第一难懂之书”一语,已足说明问题症结之所在。正因如此,此书自古以来,是千心千得,各人各说。可是,所谓千心千得,各人各说,其实就是众说纷纭,莫衷一词,诚如前人言:“《南华》一书,解者无论数十百家,皆己之《南华》,非蒙庄之《南华》”这种历史和现状,令人不胜扼腕。作为一个研究对象,《庄子》明明白白地摆在了人们的眼前,且已历时几千年,研究者颇夥,重视更不必说,可“《庄子》究竟是本什么书”?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提问,竟迄今无人作出一个明确的答案,这就中国文学发展的历史来说,可谓咄咄怪事、可谓一大奇观,既可说是个谜案,也可说是 个悬案。我之所以潜心读庄,就是因为看到了这点。今积十余年研读之心得,认为就解读来说,必须从养生着眼、从养生切入,不如此而从政治、哲学等其他角度去解读,终致导出“这篇没有中心思想”、“这篇内容显得杂乱”、“段落互不联系”、“片段各不相关”等各种对庄文实带有贬诋性的说法,自不足奇,现拙作“养生注”(手稿),已提揭了所有文章的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并对所谓无关的片段予以了串解和通释,这一点,我敢断言,如不从养生解读,就难以做到。做到了,便是“自圆其说”之成功,但将此种感觉变成为文字,就有背了“功成不伐”之教诲,这不免使人滋生了沮丧感,但在沮丧之余,竟也突有了皓首穷经带来的大愉悦!“虚室生白”,即此之谓,顿悟之际,快何如之!
  要串解、通解所谓无关,看似杂乱的片段,当以提揭中心思想为前提,而这又以明其大旨为基础。大旨一明,大纲在握,纲举目张,高屋建瓴,找出眼线,串解不难,训诂译释,服务于此,能这样做,便可以昭昭醒昏昏,反之,以己昏昏,如何使人昭昭?现有许多译文,作者往往“离经自作文”,根本不究本义、不管作意,使人们读后,越发糊涂,弄不懂庄子到底是在说什么,如原因不是在此,难道说今人连白话文都不懂?
  作为一个中医,“庄学”研究原非自己的专业。“离开专业就外行,进入专业就固执”,这话我早就说过,照这来说,对《庄子》,我原是没资格说三道四的。但话又说回来,中国医药学与华夏养生学,外延虽不同,内涵多重叠。我从医五十余年,书文之殃及梨枣,九十年代前也曾三、四百万字,虽不能凭此就说识途,但归之于懂行老马,大概可以。正因养生学本是中医学一个重要组成部份,我平时留意于此,故读庄之后,深感庄子在这方面具有一个完整、严密的思想体系。遗憾的是,这一点并未引起古今庄学研究者的注重。究其原因,是研读、注释、讲解《庄子》者,竟没有一个在这方面是懂行的专家。非专家和缺乏这方面知识的人论析《庄子》,在这方面认识不到位,不足为奇,可以理解,但俱难苟同,应予申说,此亦作者以医释庄之缘起。
  要之,庄子养生思想,体系相当完整,仅就内篇言,端倪已见。现略述其要:
  恬淡虚无,心意自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在精神上获得绝对自由,这是庄子所认为的养生最高境界,“逍遥”一词是对这种养生境界的简括,它与“遊”字结合,就有了逍遥自在,自得其乐,游戏人间,乐享天年的含义。这是一种把养性看得比养形更为重要的观点,此观点一提出,便为华夏养生学夯实了基础,并奠定了自己的特色。“逍遥遊”既然就养生来说最为重要,它是养生之士的目标和养生  是否得道的体现,自然应开门见山,先加讨论,此所以《逍遥遊》居其首。
  但养生欲达至境,必须心无物累,而要心无物累,就得去执着、除成见、泯是非、无好恶、忘彼此、浑成毁、平尊卑、均物我、遗生死,这才能葆光自埋,颂论大同,照之本明,和以天倪,所以穷年。秉明理才能达道之理念,故随即继之以《齐物论》。《齐物论》在古今所有养生文论中,就思想性之深刻、理论性之强来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首屈一指,无可匹敌,实为千古之绝唱。
  但从器的角度论养生易懂,从道的角度论养生难懂,恐人不明前两文之论旨,故又继之以《养生主》,从此将全书大旨点明,并谈了有关养生的几个主要问题:一是要“依乎天理”,顺乎自然,“缘督以为经”;二是要保养好形体,“无近刑”;三是养形不能以失去自由为代价,若形为(名利)所拘,精神上有了束缚,就不可能再达养生之至境。四是说真正的养生得道之士,不但自己不悦生,不恶死,而且能行不言之教,使因时处顺的养生思想如薪火之传,代代不绝。
  但“缘督以为经”,循行中道,不走极端这一养生观,在理念上,与仙道派的“益生”主张大异;在实践中,与逃世隐居,深山修炼,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家不同。按庄子观点,作为一个“颂论形躯,合乎大同”(即和光同尘)的养生之士,处身于复杂的社会中,自必须妥处种种纷烦的世务、免除世务带来的累害,故又继之以《人间世》,提出了忘身虚己、去名息智,不得已办事,不被人役用等主张。
但仙道派的“益生”说在历史上一向影响极大,在《仙经》所举“我命在我不在天”这一大旗下,当时已集聚了很多信徒,求仙之风,正蓄势待发,在这种形势下的学养生者,不但希望青春永驻,而且追求延年不死,故颇重养形。而庄子以生死为一气之聚散,认为就修道养生来说,缮性养性,保持道德完美,这比保健身体、长生不死更重要,为说明怎样才算道德完美,故又继之以《德充符》。篇中“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一句,便是全文点睛之笔,也是全书之眼目。
  但世人看重名利,贪生怕死,全不以养生知识为重,故又继之以《大宗师》,指出养生知识是人类最高的知识,是至道,人如能用这种知识使自己尽享天年、得以与自然同步而不早夭,人智慧的发挥也就到了顶。所以说,“养生宗法,大道为师”这八字就是题目的简括,也是全文的论旨。
  基于修道养气之功,至于其极,与帝王之义有同符的认识(良医良相之比,理同于此),故内篇以《应帝王》为总归结,并用“亦虚而已”一语,为自己的养生学说点了睛。最后更用混沌的故事,简要地表明:“无为”是养生之生路,“有为”是养生之死路。这就将自己的人道派养生法与仙道派的“益生”法,划分出了方向各背的大原则,(此与老子以益生为凶妖的观点相呼应)。
  至于外、杂篇之文,则分别各有重点地进一步论述了内篇论养生时一些意犹未尽的问题;其逻辑结构,大体说,也较为严整,这些问题,片言难尽,此从略。
  总之,《庄子》之论养生,看似隐约断续,首尾不全,实则神龙腾挪,鳞甲森然。“汪洋辟阖,仪态万方”,“铜山西崩,洛钟东应”,“言辞瑰奇,风格怪异”,“文采飞扬,气势磅礴”等种种赞美,毕竟也只是就外在形式言。我曾说过:“言之所贵在意,文字不过载体,赏读《秋水》,当勿买椟而还珠。”论其全书,实亦如之。故刮垢磨光,重视内蕴,发掘发扬其博大精深、系统全面的养生学思想,唤醒这部迄今沉睡在华夏养生学文库中的煌煌大著,其价值不可低估。
  (注:作者系民进上虞市医卫支部副主委。此论文曾在2009年11月《首届越医文化论坛暨张景岳学术思想研讨会》上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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