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暮霭红,足下草履起疾风。并非我惜币贰角,原来船资值一工!”这是一九七三年秋某日,我与知青插友贺惠民二人足穿草履,于傍晚收工后疾步从马山海涂沿乡间石板小路回返绍城途中,即兴口占的一首七绝小诗。
这首小诗,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当时插队知青经济收入状况和海涂交通状况的真实写照。
一九七三年,是我在马山区海涂插队的第二年。当时,海涂的土地归里畈生产队所有。在管理上,生产队依然承袭了派人轮流管理的形式。加之知青的户籍都落在里畈,因此,插队在海涂的知识青年人虽在海涂,但海涂种植的西瓜、甘蔗、榨菜、油菜等经济作物的收入,要归里畈生产队分配;知青工分的评定也要由里畈生产队评定;辛苦劳作一年的劳动报酬多少也要在里畈生产队结算。甚至,每年的夏收夏种的“双抢”季节,里畈生产队还要抽调我们回里畈劳动约一个月。我所在的兴塘六队的“贫下中农”,在内心中将知青视为与他们“抢饭米”、“抢工分”的对象。我不止一次地当面听到过本队青年农民的揶揄:“伢自己饭米都吃不饱,在吃返销粮、吃“麦粞饭”,倷还要夺伢的饭米吃,还要抢伢的工分……”因此,尽管政府下有文件,规定男知青下乡第一年的工分不得低于五折,女知青不得低于四折,还是将我们三个男知青的工分都评低了一折,只有四折;而女知青则只有三折。我清楚地记得,一九七二年即插队的第一年,兴塘六队每个工分的币值是6分2厘。也就是说,我们兴塘六队每一个男知青,辛苦劳作一天的收入只有二角四分八厘,还不到我在初中毕业后待业期间在杂工队中做小工工资的四分之一——而当时,乘坐海涂至绍城或由绍城回海涂的一趟埠船或机船的船资是人民币贰角。无怪乎, 只能嗟叹“原来船资值一工!”
再来说一说海涂的交通问题。
当时,从海涂回到绍兴城里家中或从家中返回海涂的交通方式只有二种:步行或乘船。如以步行的方式回城,有两条路线可供选择:一是从海涂沿老塘路或经三江或经地处斗门公社堰东大队地段的王相桥,沿乡间石板小径南行至城北的昌安渡头。另一条是从海涂经里畈的王家埭村和兴塘大队所在的花泾村,折西跨过一座石砌的三桥墩大桥,经大坂湖、侧水牌再至昌安渡头。再经二街夹一河的昌安街、过昌安吊桥、昌安直街、蕺山街、萧山街、上大路,再拐入假山弄的家中。乘船亦有两条水道,一条是从绍兴城北桥的轮船码头,乘轮船到马山,然后再步行近十华里至海涂。一条是从绍兴昌安门外的昌安街船埠头,乘埠船到王家埭再步行四五里到海涂。轮船、埠船船资均为贰角。这只到王家埭的埠船,后来也因我们知青插队到海涂,在老海塘大庆闸建成后,就将航线延长到了海涂。每天早上,当天还没有完全放亮时,它就“呜呜呜”地吹着海螺号,摇进城去。当傍晚太阳下山前,又准时回到供销社前的船埠头。但至七三年下半年时,它就被客货两载的柴油机船所代替,其船资也是贰角。它也是每天在天未完全放亮时开船进城,于中午的十二时,在小江桥东侧的萧山街河段准时发船(当时,从小江桥、兴文桥一带的河道两侧,是绍兴北部平原水网地区的一个物流中心),经三个多小时的航行至海涂供销社门口。因乘轮船回区海涂,需要从马山再步行近十华里,因此很少乘坐,大多数乘坐的是这只埠船或机船。在七二年至七三年上半年时,因机船尚未开通,乘坐埠船需要从北海桥附近的家中步行二、三十分钟出昌安吊桥到昌安街。那时昌安门外的昌安街,可算是绍兴北部水网平原地区最大的一个客货物流集散中心,街河两侧店肆林立,人流摩踵。街河两边停泊着很多的这种靠人力摇橹扳桨的埠船。这种被称为埠船的木船,船只为生产队所有,船工则由生产队轮流派精壮社员担任。全长约为十至十二米,宽约为一米五六十,中间覆盖有四至五扇的竹制船篷,船舱中间铺上卧板和卧席,两侧各有一排船板,客人可坐可卧。船尾高高翘起,后部倒置一舵形木板,上以油漆书写XX至XX两个始止地名大字。其一般配有四名船工,分别持掌大橹、小橹和吹梢橹,另一名则在进出狭窄或船只拥挤的河道时在船头持篙吆喝开路。因此,在这种交通条件下,你如果想乘船回家,就必须在天未亮时起床。想回海涂,就必须在十时半前吃好早中饭离家,再步行至昌安门外,过时不候。受制于此,有时我就干脆完全步行,权当在生产队的土地上挣工分。或与一、二人或三、五人结队而行,但多数时间为一人在乡间的小石板路上躅躅独行。初时,是穿着解放胶鞋步行。后来听从了一位本队农民小伙陈云昌的诱说,则改穿草鞋。几次过后,觉其果然轻爽起步,则相沿成习。每次行前,化三分钱从海涂供销社购来穿上,而将胶鞋塞进背包。在行至城北昌安渡头的造纸厂时,找一个河埠头将已磨穿的草鞋脱下,洗脚再换上胶鞋,沿着也同样是用石板铺成的昌安街进城。篇首提到的那首小诗,就是其中一次足穿草履徒步回城时的一首即兴之作。
此外,留在记忆深处的、能记得具体日期的步行共有三次。一次时间是一九七四年八月二十日的中午。其时,十三号台风挟持着天文大潮,冲垮了海塘,吞噬了整个马山区海涂。我和建桥队的皇甫知青诸雨川,挑着从没膝的大水中捞出来了箱子、被铺,乘“马海一号”机船从三眼闸上岸,狼狈万状地经三江城走回家中。走到上大路假山弄口,遇到了推车出门的父亲。其时近中午,父亲甚至还不知道海涂海塘已经决口的事情。另一次是四、五天之后的八月二十四(五)日。这是因为之前两天的八月二十二(三)日下午,我和贺惠民串门进了其邻居、本公社知青徐玲玲的家中,恰遇杜美娟、徐国娟、沈原铁,潘来富、徐左平等合作团支部一班人,正在商议《倡议书》的事情。当即遵嘱手执毛笔在一张大红纸上书成《致海涂全体知青的倡议书》一份。因作为该《倡议书》的起草和书写者,自感对抗台抢险责无旁贷,我于是就在第二天,告别父母就独自一人冒着蒙蒙的细雨徒步经三江回到了海涂,向指挥部报到参予了海塘重围。印象中,那天在途经老三江闸时,闸前的河道中,已停泊了数不清的救助船只。第三次是那年的九月三十日晚,因海塘最后的一个缺口被又一次堵住,我与其他一名建桥队孙端知青朱伟宪奉命以手动葫芦开启了关闭达一个多月的大庆闸的两扇闸门之后,才乘着皎洁的月色独自一人步行回城的。
如今,三十七年过去,当年那二角四分八厘一天的低廉劳动报酬,已成为历史而一去不复返。昌安门外昔日“二街一河”和乡间的石板小道,已于一九七九年变为简易公路,再于一九九五年变为现今的六车道的柏油公路;而侧水牌、大坂湖与兴塘花泾村之间的乡间石板小道,亦为四车道的越东路所代替。现无论到三江、到马山、到海涂,开车三四十分时间,均即可到达。曾经留下过青春岁月的土地上,盖起了幢幢厂房和宽敞的柏油道路。而曾经作为一种交通工具的埠船,至一九九O年前后,已经在绍兴县域北部人们的眼前消失。至于三分钱一双的草鞋,则更在此之前成为了绝迹。这个巨大的变化,是我在海涂插队时,是根本想不到的。
二O一二年六月二十九日凌晨
注:
“返销粮”,农民按统购规定将稻谷卖给国家之后,自留粮不足,又向国家回购稻米,称之为吃“返销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