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乌台诗案”,祸起《徙知湖州任谢上表》。元丰二年(1079),苏轼44岁,此年六月,徙知湖州,上表谢恩,表中有隐指小人用事语,给了嫉恨者中伤的把柄。于是,太子中允监察御史何正便上神宗扎子,说苏轼“愚弄朝廷,妄自尊大”;七月,监察御史里行舒亶、谏议大夫李定,并说表中“有讥切时事之言”;又摘录此前所作与新政相关的诗文,指称“谤讪朝政及中外臣僚,无所畏惮”。八月十八,苏轼被拘台狱,“狱司必欲置之死地”。后经多方营救,朝廷亦无足够证据可定其罪,至十二月二十四日终于得释,并以“责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结案。然而,有其位却无其职,“不得签书公事”,形似软禁,尸禄而已。
“乌台诗案”对苏轼的精神生活以极大冲击,是其书风变化的催化剂。黄庭坚云:“东坡少时规模徐会稽,笔园而姿媚;中年喜临颜尚书,真行造次为之,便欲穷本;晚乃喜李北海,其毫劲多似之。”此所谓“造次为之”,就是“诗案”后的创作心态。苏轼一生,书风三变,与仕途遭遇密切相关。嘉祐二年(1057)苏轼与弟苏辙进京同登进士第,年少气盛:“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这时的苏氏兄弟,年龄与当年陆机、陆云相仿,才智相似,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真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气度非凡,指点时弊,不计后果,公然反对王安石新政。熙宁四年(1071)苏轼《上神宗皇帝书》,洋洋近万言,否定新法,言辞犀利,无所畏惧。此时书法以徐浩为师,风格“园劲姿媚”、“婉润可爱”。熙宁八年,虽已年届“不惑”,仍然豪情不减,壮志不衰:“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报国之情急切。其时,书师颜法,结体肥壮,遒劲古雅。青壮年时的苏轼,才华横溢,锋芒毕露,难免招小人嫉恨,于是引发惊心动魄的“乌台诗案”。他的人生前程、审美意识、书法风格也因此发生变化。
我们可在以下事例中找到在“乌台诗案”后,苏轼“书取意”的迹象。苏轼在《御史狱中遗子由》一诗的序言中如此说:“予以事系御史台狱,府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诗有以下二句:“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这是临终诀别,危机感不到极点,不至于此。所以,贬谪黄州之初,仍然心有馀悸,如履薄冰,不敢与人交际,远离尘嚣,韬光养晦,筑室东坡,自号“东坡居士”。他在元丰三年十月《答李端叔书》中写道:“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屦,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又说:“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此书虽非文,然信笔书意,不觉累幅,亦不须示人,必喻此意。”“深自闭塞”,“不敢作文字”,且告诫朋友书信“不须示人”,如此心情,与案发前“老夫聊发少年狂……亲射虎,看孙郎”时相比,判若二人。纵观苏轼“诗案”前后生活,可见三大变化:一是饮酒增多;“十分酒,一分歌”是常态,其时词作描述酗酒情状最多。元丰五年所作《临江仙》一词中写道:“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同年所作《西江月》词序云:“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书此语桥柱上。”这种独自痛饮醉酒,彻夜不归的情形,在其前期诗词中是少见的。二是纵情山水,以游山玩水释怀解闷。苏辙在《武昌九曲亭记》中说:东坡在黄州与当地士子一起,“穷山之深,力极而息,埽叶席草,酌酒相劳,意适忘反,往往留宿于山上。以此居齐安(即黄州)三年,不知其久也。”此时苏轼,老之将至,深感“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因而常常独自竹杖芒鞋,“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三是人生观中的消极因素增加,曰:“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灵均去后楚山空,沣阳兰芷无颜色”,前途茫然,不知所归何处,因而自问:“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故里无法回归,于是萌生弃官归隐、浪迹天涯的念头。他在元丰五年《临江仙》一词中说:“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就是他在黄州时的生活写照。此时书法,“信笔书意”,点画狼籍,“每每酒气从十指间流出”,因而,产生“无意于佳乃佳”的艺术效果。元丰三年寒食节所作《寒食帖》二首,就是这样的产物。此作字体大小错纵,跌宕起伏,形象之美溢出点画之外,情不自禁,不可复制。此诗先《答李端叔书》七月,正是“诗案”后惊魂未定之时。其情其书,与唐颜真卿作《祭侄稿》有异曲同工之妙,因而被后人誉为“天下第三行书”。这种从心底自然流出的作品,才是“书取意”的典范。黄州期间,苏轼情绪低落,书法创作却进入高潮,佳作叠出。《寒食帖》之外,前后《赤壁赋》亦是苏书中的代表之作。书法创作不受法度拘束,任笔驱使,这就是黄山谷所谓“真行造次为之”阶段。下笔不经雕琢,信笔纵横,方能给人以“造次”之感,此为“书取意”之所出。
元祐元年(1086)哲宗继位,司马光作相,苏轼处境本该有所改善,但其言其行不讨好新旧两党,事事不合时宜,因而不久便被挤出京都。此后又屡遭贬谪,远至岭南。此时的他,深知壮志难酬,无可奈何,对功名前程不再介意,于是以和陶诗自娱。黄山谷作诗曰:“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追和古人,自东坡始,谪惠州至殁,短短几年,和陶渊明《归田园居》以下,凡一百有九篇,可见他此时的心情。和陶渊明诗,临李北海、杨凝式书,是东坡在岭南的生活大部,书风也再次发生变化。前人论东坡此时的书风云:“晚岁自儋州回,挟大海风涛之气,作字如古槎怪石、怒龙喷浪、奇鬼搏人,书家不可及也。”这是以书宣泄满腹郁闷的结果,与青年时的“天真烂漫”、中年时的“圆劲有韵”,判若云泥。但是,其书仍有所师,有师必有法,这与“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时的书风,大异其趣;与醉后从“十指间流出”的“造次”之作更有区别。因此,若论“取意”之作,只有黄州时的书法才符合这一命题。山谷曰:“东坡道人在黄州时作,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此言中的,只有如此风格,才配“书取意”这一称呼。
苏轼“书取意”的实质是尚自然。书有生命迹象,而艺术的生命则是自然。因此,他不仅书取意,诗、文、词、画也都取意。文,“大略如行云流水”,要求“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词,不计协律、入腔,破格存意,“非有意于文字之为工”;画,不求形似,以写意为高。“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是审美能力低下的表现。诗,贵在“冲口而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品格无异:“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又与书相通,标准同一。其论欧阳修书帖曰:“此数十纸皆文忠公冲口而出,纵手而成,初不加意者也。其文采字画皆有绝人之姿,信天下之奇迹也。”凡此种种,“天工”、“清新”、“冲口而出”,皆属“自然”。因此,诗、画、文、书,“通其意则无适而不可。”以此推论各种书体之间的关系亦如此。“世之书篆不兼隶,行不及草,殆未能通其意者也。”由此可见,苏轼所谓“意”是作者自然流露的心意,不仅仅限于点画、结体所体现的笔意。(作者系上虞区医卫支部,有删减。) |